愛,水底的啞鈴會說她說她今生,再也沒見過那么大的水。她和男人站在窗前,看一堵水墻迎面撲來。男人拉著她,慌慌張張攀上屋頂。又一堵水墻撲來,他們的腰部以下,就完全浸在了水里。那時男人緊攥她的手,說不怕,抓緊我,不怕。
他們非常清楚處境的險惡。距房子約500米處,有一條長長的堤壩。接連幾天的暴雨,突然將堤壩撕開了一條口子,黃濁的大水從缺口噴瀉而出,他們的房子成了汪洋大海中一艘已傾的小船。
他們無助地站在屋頂上,看水位不斷升高。是那種平頂房,平的屋頂會用來晾曬糧食,上面放著兩個壓帆布角的啞鈴。有時沒事時,男人會爬上屋頂,拿啞鈴鍛煉胳膊上的肌肉。男人身體健壯,喜歡游泳,可是現在他不敢冒險。因為浪頭像一座座小山,打得他和女人東倒西歪。
水位不斷升高,已經漫到女人的胸脯。好幾次,如果不是他將女人抱緊,女人很可能早被浪頭擊下房頂。他們大聲呼救,可是周圍空無一人。到處都是水,世界一片黃濁。
他潛入水中,摸到了那兩個沉重的啞鈴。他在水里解下自己的鞋帶,把兩只啞鈴緊緊地綁上自己的小腿。當他從水里鉆出來,他發現,水位已經接近女人的脖子。他抹一把臉,朝女人微笑。他說,不怕,我會托起你的。
有了兩個啞鈴的幫助,男人站得穩當。他抱著女人的腰,將女人的身體托起。水面仍慢慢上升,男人不得不踮起他的腳尖,即使這樣,水仍然一點一點漫到男人的下巴。男人努力伸長身體,咬緊牙關。女人輕輕哭起來,她說放下我吧,你放下我吧……男人沖女人笑笑,說不怕,會過去的。
離他們不遠,有一棵露出樹冠的大樹。男人可以游到那里,然后騎上樹杈,等待救援。女人盯著那棵樹,不斷用眼神鼓勵著男人。男人說你不用看,我不會丟下你,然后再一次沖她笑。女人問你笑什么?男人說,幸虧女兒在她姥姥家,我怕抱不動你們娘倆……
水位終于不再升高,這讓他們狂喜不已?墒悄腥瞬荒馨雅朔畔聛,那樣水會沒過她的頭頂。男人只能繼續托著她,繼續艱難地踮著腳尖。浪一個接一個打來,男人的身體輕輕地晃。他已經到了體能的極限,哪怕多堅持一秒鐘,對他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戰。
女人能感覺到男人的身體正在變僵。她說你先放下我,你活動一下。男人仍然微笑,事實上他一直在微笑。他輕輕地說,不要動。
終于,他們盼來了救援。小船靠不上來,趕來救援的是一架直升機。直升機在他們頭頂盤旋,女人在歡呼,男人在微笑。直升機放下軟梯,上面的人喊,抓住了,你們!
男人向上托舉女人,讓女人抓緊軟梯。女人飄離了男人,回頭看,男人仍然站在原地。女人說你快上來!男人說,好。直升機在原地盤旋,男人卻一動不動。女人焦急地看著男人,她喊,你快上來!她看到男人在輕輕搖頭。
女人想起來了,他的腳上還綁著兩個啞鈴。她開始瘋狂地喊叫,她說你快解下啞鈴!你快上來!你快抓住我的手!男人似乎動了兩步,又似乎根本沒動。他的手一直沒能舉起,他已經沒有一絲氣力。突然一個巨浪打來,男人被沖出很遠。剎那間天地安靜下來,然后他的笑臉沒入水中,終于不見了。她瘋狂地喊叫,淚如泉涌。軟梯一點一點地收縮,她離男人越來越遠。
大水過后,他的尸體從淤泥里露出來——他被沖離了屋頂,淹死在自家的院子里。
死去的男人保持著一種奇怪的姿勢:踮著兩腳,兩手保持著托抱的姿勢。他的兩只腳上,各綁一個沉重的啞鈴。并且,男人的臉上仍然帶著深沉的微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