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街上的風很大。所以荊十方身上的青衫隨著狂風,像蝴蝶的翅膀在風中翻飛。這個時節,京城萬家闔戶,燈火零星。有一種千山積雪,萬徑無蹤的清冷韻味。但荊十方能感覺到,不遠處,一道“劍氣”沖霄而起,浩浩湯湯。穿過紅墻黃瓦,飛檐斗拱,百轉千回,長長的巷子。巷子盡頭,一人,一桌,兩張太師椅。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,低頭把玩著手中一雙玉如意。似是感覺到荊十方的到來,抬頭一笑。他面如溫玉,目似朝星。雙手扶空,脊梁中正。氣息灌頂,天地交感。也不見那男子有何動作,卻有一種和這天地,日月,陰陽,乾坤,融為一體的感覺。一股渾厚載物,萬物勃發的天地大勢迎面而來。這個季節本應是寒風呼嘯,江山雪白?稍谶@一刻卻有春暖花開,萬物生發的錯覺。如果有高手在這,就會發現,這個男子憑借一己之力把玩陰陽,顛倒天象。武學到了這一層次,已經是呼風喚雨,神乎其神了。荊十方面色不動,腳步不停,步罡踏斗,依次對應天樞、天璇、天璣、天權、玉衡、開陽、瑤光七大星象。第七步踏下,周圍氣勢一變,由陽春暖風,化為陰云靡雨。氣勢被破,中年男子也不接著動手,似乎早已知曉這個結果。只是旁邊那張桌子和空著的太師椅被氣勁波及,咔嚓幾聲脆響,支離破碎。南斗主生,北斗主死。荊十方學劍十載,學的便是殺生劍道。劍道到了他這等層次,憑借自身便可運轉造化,拿捏陰陽,把握天地殺伐之勢,以勢壓人便是如此。不過荊十方心中如明鏡,這個節季本是秋末冬初,天勢所在。自己只不過撥亂為正,還是占了一個便宜。真要動手,勝負還是五五開。中年男子含笑道:“不愧是殺生劍道的傳人,可惜天道長存,在于循環往復。勇猛精進固能逞強一時,卻是過猶不及。” “道無高低,術有先后。豈不聞大道三千,如水銀墜地,粒粒皆圓。你,卻是著相了。”荊十方面如老佛,平靜道。中年男子笑容微斂,搖頭道:“道不同,任你我說的天花亂墜也無法改變彼此心中的劍道,何必多費口舌。” 荊十方臉色不變,理所應當道:“天下四大劍道,殺生、長生、多情、無情。彼此爭殺三百年,也沒有決出誰才是唯一劍道。大道之爭,不在口舌之間,只憑手中一把劍而已。”
中年男子目光深遠,悠悠道:“是啊,長生劍道傳到我這代,已經是第九代了。九為數之極,四把絕世好劍應該聚首,那道傳說也是該應驗了。”
中年男子看向荊十方,緩緩起身,左手挽出一個古老的手勢,正色道:“長生劍道李元化!” 荊十方回禮:“殺生劍道荊十方!” 兩人分站兩端,李元化從身后緩緩取出一把劍,目光炯炯,低聲吟道:“遂古之初,誰傳道之?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冥昭瞢闇,誰能極之?明明暗暗,惟時何為?” “此劍,名為天問!我之劍道,觀星象、參八卦、拿陰陽、化五行,運造化、順應天理。為的就是憑手中之劍,于巔峰之上再度超脫,破碎虛空,求得長生大道!” 隨著李元化慷慨激昂的話語落下,寶劍恍若有靈,劍身顫抖,錚錚有聲。荊十方也取出一把三尺長鋒,平靜道:“劍名七殺。” 簡簡單單兩個字,卻蘊含無盡殺氣。頗有一劍在手,鬼神不留的意味。李元化凝神看著這柄神劍,眼中仿佛看到三百年前那位絕世人物,手持這柄殺劍,縱橫睥睨,血流成河的景象?谥匈澋溃“好劍。” 荊十方點頭:“劍是好劍,好劍,是用來殺人的。” 此時,一輪圓月掛上高空,月華如水,金氣激蕩。月下,兩人相對而立,一殺一生,宛如兩儀陰陽,對持糾纏。風起,巷子兩旁的樹葉被兩大高手的氣勁卷起,緩緩而落。當第一片樹葉落到荊十方眉心時,李元化拔劍了。
電光火石間,荊十方猛地一吸氣,胸膛如氣囊一般膨脹起來,然后呵氣,一道白色的氣浪從他口中破空而出。
這一劍,是長生的一劍。念天地之蒼茫,感日月之長久,將自我融入這無邊的意境中,以螻蟻之軀,叩問長生大道。
這一劍,是李元化劍道意志的極致一劍。他的精氣神在這一刻達到了人生的巔峰,他仿佛化為了劍道的化身,天地的化身,日月的化身。
下一刻,就像千里之堤,毀于一旦。關山橫斷,天柱崩塌。須臾,漫天的劍光輕輕散去,就像不曾來,不曾去,不曾有。
“黃金榜上,偶失龍頭望。明代暫遺賢,如何向?未遂風去便,爭不恣游狂蕩?何須論得喪。才子詞人,自是白衣卿相。”
透過煙花巷陌,丹青屏障;穿過歌舞升平的大堂,紅英翠玉的長廊。一個落魄書生樣的浪蕩男子,似是喝醉了酒,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。
那位柳公子眼神迷離,手腳卻是伶俐。嘻嘻哈哈的將圍過來的女子一個個調戲安撫一遍,似乎都是老相識。
與此同時,柳公子熏迷的眼中,陡然閃過一絲鋒芒,續而緩緩散去。他輕笑著推去身邊圍繞著的女子,晃晃蕩蕩的穿過屏障,上了二樓。
荊十方抬起頭,看著這位年少時的摯友,多情劍道的傳人,就這么大大咧咧的坐在自己對面。伸出一只手,將碟中的蠶豆抓了一把,放進口中大聲咀嚼起來。
他幾下將蠶豆掃了干凈,抓起酒壺揚頭灌了幾下。這才愜意的用衣袖抹了抹嘴,雙腿搭在桌子上,一搖一晃道:“嘖嘖,這就是殺生劍道的傳人?荊十方?十年不見,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古板,不解風情。”
柳公子哈哈一笑,不以為然。“我之劍道,為的就是化身千萬,布種天下!讓這世間女子,為我一人傾心!讓這弱水三千,為我一人獨得!”
荊十方目光幽幽,不置可否。“青樓女子之多,多不過天上星辰。樓中女子之魅,不過是色相內厲。難道你之多情,便是庸脂俗粉也可入得了心?”
柳公子恍若未聞,他輕輕捏起一枚花生,小心地摘去上面那層薄薄的紅衣,將那枚白嫩,飽滿的花生仁放進嘴中。瞇上眼,細心地品嚼起來。
“銷魂銷魂,美人銷魂。”柳公子輕輕剝開一;ㄉ,口中道:“李元化也是一個死心眼的人,打不過就直接認輸好了,何苦丟了性命。”
“本公子當初年少無知,被老頭騙進多情劍道,學這什么勞子多情劍意。紅塵練心,六欲練情。多情,我所愿也。打生打死,我所不愿也。”
他輕笑一聲,抬起頭,對著這位昔年老友,口中調侃道:“擊敗李元化之后,你大勢已成,攜殺生劍意自是一往無前。只是可惜,銷魂劍,不在我的手中。”
“自然是,一個傾世獨立的美人兒了。”柳公子目光中有一絲柔意,口中唏噓:“你,又怎能想不到她呢。”
荊十方沉默不語,他搖晃著杯中的酒水,眼神恍惚了下,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明眸善睞,扎著倆大大馬尾的女子。
“當年無情老尼收她為徒,她明知以自己的體質去修行,必不得長壽,甚至無后,卻義無反顧。你知道是為什么嗎?”
“十年來,她每日每夜受那無情劍意穿心之苦,只得借銷魂劍吊一線生機,卻不肯去修習無情劍道最后一重,太上忘情。你知道是為什么嗎?”
“當年,我們三個本是摯友,卻因為那道虛無渺茫的傳說,被認定是天命之人。分別成了殺生、多情、無情三大劍道傳人。一晃,就是十年了。其實,我一直都想跟你說…”
柳公子眼眸中似乎綻放出一道奇異的光芒,但是隨著一道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緩緩響起,那道光芒,終是暗淡下來。
他笑得是如此投入,不知是想起了誰,想起了什么,這個放蕩不羈的浪子,眼角竟留下一行情淚:“好,好,好。好一個前塵莫追,好一個前塵莫追!”
柳公子面色慘白,眸子卻格外閃亮:“十方,如果當年我比你早一步認識子晗,今日陪在她身邊的人,就是我了。”
身后,斷斷續續地傳來一個男子的唱聲:“煙花巷陌,依約丹青屏障。幸有意中人,堪尋訪。且恁偎紅倚翠,風流事、平生暢。青春都一晌。忍把浮名,換了淺斟低唱。”長生劍道 多情劍道